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教育内卷与学历通胀时代的认知突围

作者丨孙文敏,《中小学老师参考》主理人&主笔

口述丨卢慧文,上海协和教育集团总校长,现任上海市政协常委,上海民办教育协会副会长,中国民主促进会中央青年工作委员会副主任

今天,教育被冠以很多外在的目的与功能。最具代表性的是大众将教育作为“阶层流动的工具”,因此,在一场一场被喻为学历军备竞赛的生存游戏中,丛林法则深入其中。一个个家庭将教育当作投资,也会精心计算ROI(投入产出比)。在素质教育赛道上,中产家庭被卷入教育内卷,通过各种学历背景提升项目、形形色色的培训课程等方式,尽最大努力为孩子争取名校的入场券。而在以应试教育的刷题模式为导向的赛道上,某些家庭和学校,则信奉“1分改命”——“多拿一分,干掉千人”。但伴随着VUCA时代的来临、学历通胀问题、代际观念的转变,教育的功利主义功能正在失效。随之而来的是时代对于家长和教育者新的拷问:

“既要素质教育有一个愉快的过程,又想有一个好成绩,真的有一招鲜的方式吗?”“留学投入100万,毕业工作后一定要挣回来吗?”“考入985、221,名校效应在职场一直会赋能吗?”“没有一张名牌大学的毕业证书,人生会非常失败吗?”……

本文对话中国最大民办教育集团之一的上海协和教育集团总校长、从业超过20年的资深教育专家卢慧文。在她看来,教育内卷与学历通胀是一定时代背景下的产物,它是一个过程,教育终会回归原点,回归本质,回归到人之为人,培育生命本身。而在当下扭转教育过分的功利主义倾向,关键在于大众认知的升级。

以下为卢慧文口述:

01

教育内卷就像是一场特种兵式旅行

大浪淘沙后会回归教育本质

今天的教育内卷问题其实和近期流行的“特种兵式旅行”有很多相通之处。什么是“特种兵式旅行”呢?有些家庭或者个人在出行前,会提前社交媒体平台上找好各种攻略,将每一项程序安排得很紧密,生怕错过任何一次在网红地打卡的机会或者任何一项优惠。从如何拍照、去哪些景点,到吃什么美食,都提前安排到极致,然后逐一赶着时间去打卡,最后形成所谓的“特种兵式旅行”。

这样的旅行到底值不值呢?有些人会觉得很值,因为大家钱有限,精力有限,时间也有限,所以一下子就想逛很多地方。但当你真正度过这个阶段,你会回归旅行的初心,重新思考旅行的意义。我觉得旅行就是放松身心,和家庭成员、喜爱的人一起,邂逅很多风景,有属于自己的旅行价值和旅行体验。哪怕错过一些风景又有什么关系呢?日子还长着呢。

教育的逻辑同样如此。很多家长都是第一次当爸爸、妈妈,当看到眼前有很多可供选择的资源,就想让自己的孩子都拥有,不想错过任何一种。我曾经和一位年轻爸爸有过这样的一次聊天:

他问我,“小孩三岁,应该上什么补班?”

我问,“三岁的小孩为什么要上补班?”

他说,“可是不在孩子的教育上投入一些钱,心里就不安。”

我觉得这个过程终究会过去,越来越多的年轻家长会逐步回归教育的初心。在我看来,教育的本质是让人成为人,是回归到生命的成长,让他过一种有意义的人生。就像杜威所说:“教育即生长,教育即生活。”卡尔·雅思贝尔斯也说:“教育,是人与人(尤其是年长者与年轻一代)的交往中,通过知识内容的传授、生命内涵的分享以及行为举止的规范,将传统交给年轻人,使他们在其中成长,舒展自由的天性。”

所以,当整个社会能够渐进式回归到教育的本质,群体意识形成对教育本质的共识,我相信,所谓的教育内卷、鸡娃,将教育视为一种看不见硝烟的生存游戏……这种狂潮在大浪淘沙之后,大众也会回归到原点,会更多去理解未来社会对人才培养的需求是什么样的,个体拥有的真正幸福人生又是什么样的。现在我们可能正处于一个十字路口,但随着我们经济的发展、地域资源更丰富、国民视野更宽广,甚至即将到来的少子化,教育内卷的问题也会散去,最终教育的目的也会回归到“个人的成长”,回归到朱永新教授一直提倡的“过一种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”。

02

学历通胀背后的灵魂之问:

“你克服得了你的虚荣心吗?”

还有一个关于教育讨论得比较激烈的话题是“学历通胀”。

我认为所谓的学历贬值也好、学历通胀也好,其实和大家的期待值(expectation)有关。很多家长和学生的expectation是对教育投入多少钱,然后毕业后得每年挣回多少钱,背后有理性的考量。但现在时代变了,我们身处于一个更加复杂的环境中。比如,像我们这一代70后、80后,经历过一个资源相对匮乏、没有太多选择的年代。如果出国留学,就意味着镀了一层金,回来后容易找到一个好工作,有一个比较高的收入。而当下面临的可能是,花百万留学,等步入社会,也不一定找到一个好工作。在这种处境下,有一些家长也常常会用过去的思维评价现在,“我给你付出了这么多成本,你怎么不给我挣回来?”

但反过来说,如果家长对孩子教育投资的expectation是增长孩子的见识、打开他的格局,让他成为一个更丰富的、更立体的、更有深度和厚度的人。当他在未来面对各种不确定性时,能够有某种坚毅力、某种再学的能力,某种获得幸福人生的能力,哪怕是将来给伴侣、下一代提供稳定的情绪价值,能够给周围人提供温暖等。前期小火慢炖的教育投入,会通过后续效应,反馈到他未来生活的点滴中,而不是简简单单以工资收入为单一的标准。

相较于前者,我个人比较坚信的是后者。我认为慢慢地,公众对于教育的认识,也会像旅行一样,非常个性化,不会很从众,会回归到教育原有的价值。

如果学历是横坐标,专业是纵坐标,坐标点是将来的职业。这里也有两个问题。

第一个问题,“大学专业是职业路径选择的唯一背书吗?”

在我们这一代,师范类大学的专业背景和未来的职业方向关联度很大,比如,如果一个学生读了师范大学中文系,大概率会从事语文老师的职业。但这一代所接受的大学教育背景和他最后的人生轨迹,可能相关,也可能不相关。同样如果一个学生在师范大学中文系得了文字写作能力,他可以有许多的选择,可以为各行各业写广告文案,也可以做一名自媒体从业者。所以,在下一代孩子的职业选择上,我们这一辈需要一直不断去调整自己的想法。

第二个问题,“名牌学校的毕业证书能绝对保证一份好工作吗?”

一定程度上,名牌大学毕业的孩子在找第一份工作的时候肯定是有优势的,但名校的光环会在一个人以后的职业生涯中,一直赋能下去吗?会对他整个人生的价值一直赋能吗?需要打个问号。如果仅仅是通过一路刷题,顺利拿到了名校的证书,但对自己的内在能力、人格没有增值,这样的证书有用吗?

前阵子很火的话题叫“985废物”,这个名词是一群名牌大学生,以戏谑、辛酸的方式在互联网上掀起了一股“失败者”的狂欢。明明来自名校,被外界赋予了很多期望,但却非常痛恨自己的人生,觉得自己的人生很失败,只能在颓丧、丧失意义感中,躺平,摆烂。他们觉得,“父母和老师想要的名牌学校,我给你了,So what?我还是很不开心,很失败。”

所以,解决问题的根源还是要回归到对家长和教育者的灵魂之问,“你克服得了你的虚荣心吗?”“你是否有足够的勇气给到孩子试错的机会?”如果家长接受孩子将教育、专业的选择,当做认识自己的工具,而不是被束缚或者当做唯一谋生的手段,对于孩子的某些选择能够给予鼓励,我相信这种没有意义的“剧场效应”也会慢慢消失。

03

既要快速获得好分数,又想要愉快的学过程?

对不起,教育没有一招鲜的方式

素养教育一定就happy吗?那肯定也不是。如果学生接受了素养教育之后,没有掌握牢固的基础知识,没有获得好的考分,这样的教育也是失败的。但反过来,如果将学业成绩当做教育的全部,孩子的考分很好,可他痛恨学,并为了高分付出身体、心理健康的代价,这时候又会觉得分数是无用的。

我们所有人(家长、老师)既想要孩子有个好分数,又想让孩子经过一个愉快的过程,肯定没有一招鲜的方式。需要学校和家庭一起来配合,耐心观察和沟通,慢慢调试方式,逐步把孩子培养好。有些家长会觉得,“大环境这么激烈,小火慢炖的教育方式下培养出来的孩子,丧失竞争力?”

你得承认,教育是一门很复杂的科学。

很多家长都害怕孩子“输在起跑线上”,把评价孩子幸福指数的量规和上某所重点学校深度绑定。他们会觉得,如果孩子的学业压力从低到高,兴趣从宽到窄,一路杂事相伴,是吃亏的,也没有什么用。但实际上,从教育专业的视角,“跑得远,跑得久”比起跑、抢跑重要得多。因为当孩子有一个慢跑的过程,学校和家庭才有机会去观察孩子。如果孩子没有放空、发呆、享受无聊的时间,所有的时间被外围的东西填满,那他原本内生的天性、爱好、优势特质也没有机会表现出来,会被抹杀掉。在这种情况下,他的内驱力从何而来?很多家长不能接受孩子输在起跑线上,不能让孩子输。然后发现,孩子的内驱力会一路下降,当他考入名校的那刻,也是内驱力到达低谷的时刻。

孩子读到高中,突然选科多了,就很迷茫,不知道怎么选课,只能选最容易得高分的科目而不是基于自己的兴趣。很多家长也选择以终为始,比如,围绕既定的评价标准,做精细的规划,孩子读什么小学、初中、高中,补课选择什么样的坑位……最后只能掉入无限内卷、功利主义的泥潭。

如果无法改变大环境,我们可以营造小生态去做微小的事情。无论是在家庭教育还是在学校教育中,如果能够营造一种动态软性的环境,在孩子们需要帮助的时候,为他们捉虫浇水、提供资源和支架;在他们沮丧的时候,能够给他们鼓励;在他们尾巴翘得太高的时候,能够把他们拉回来。剩下的,就是慢慢观察,让他们自由生长。我想,在这个不确定性极大的时代,这是家长和教育仍然能做的。

结尾:

采访的后续,我们问了卢慧文校长一个问题:“如果用一幅画描述你所期待的教育,它会是什么样的?”

“它应该是一个花园,还是一个有机生态的小花园。”她回答。在卢慧文校长看来,每一朵花都有自己绽放的节奏,家庭、学校、社会要做的是为每一朵花提供阳光雨露,当花园有虫子、杂草的时候,松土、除草、杀虫,之后便是尊重生命成长的自然规律,静静等待,让每朵花自然生长。

雅思贝尔斯在《教育的目的》一书中曾提到:面向生命的行为,我们倾听生命的律动、是为了在持续不断的叩问中获知生命的答案。园丁的经验、知识和感觉是不可计量的,它们在人类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。当这类经验过程,在现代世界中逐渐沦为近乎机械的“制造”,生命便会日渐枯萎,变得无节制、晦暗不明而简单粗俗。

在教育内卷,教育的目的被过分功利化的今天,我们期待恪守教育理念与唤起他人信念的教育专家、以爱为本坚持自我教育的家庭,能有一场关于教育共识的对话,一起在这场丧失教育本质的危机中,期待教育本质的回归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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